公元1189年二月的临安城,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政变正在皇宫深处悄然上演。五十三岁的宋孝宗赵昚坐在御书房里,手中握着那份拟好的退位诏书,整整一夜没合眼。
窗外传来值夜太监轻微的脚步声,他抬起头,眼里布满血丝。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第三根,诏书上的墨迹早已干透,可他始终没有落下那枚传国玉玺。
这个决定,他想了三年。
从隆兴二年那场惨败的北伐算起,已经过去二十多年。当年收复的灵璧、虹县,如今又在谁的手里?他记得出征前,满朝文武在金銮殿上山呼万岁的场景。那时他意气风发,以为真能替养父宋高宗完成未竟之业。
1. 一场豪赌埋下的祸根
隆兴元年,赵昚刚登基不到一年,就做了一个让所有主和派大臣心惊肉跳的决定——起复张浚。这位七十岁的老将,曾在富平之战全军覆没,被骂了二十年。可赵昚不在乎,他要的就是张浚那股不顾一切也要北伐的狠劲。
朝堂上吵翻了天。主和派领袖汤思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把奏章摔在金砖地上:"陛下三思!富平之败,十万精锐尽丧,张浚何颜再领兵?"
赵昚却冷冷地看着他:"正因为败过,才知道金人的厉害。朕要的,就是一个敢打的人。"
这话说得斩钉截铁。第二天,张浚的任命就下来了,都督江淮军马。消息传到金国,完颜亮据说笑了三天:"宋人还真是不长记性。"
可接下来发生的事,让所有人都没想到。
张浚到任第一件事,不是练兵,不是筹粮,而是把李显忠从闲职上提拔起来,给了他先锋官的位子。这个李显忠来头不小,原本是金国降将,曾经跟着完颜宗弼打过仗,熟悉金军战法。更关键的是,他跟张浚一样,骨子里都是不要命的主战派。
隆兴元年五月,李显忠领两万人马,突袭灵璧。这一仗打得漂亮,三天拿下城池,斩首八百,俘虏金军将领五人。捷报传到临安,赵昚高兴得三天没睡好觉,连着下了五道嘉奖令。
张浚趁热打铁,又派邵宏渊攻虹县。这邵宏渊也是员猛将,曾在采石矶大败金兵,算是有实战经验的。可问题就出在这儿——李显忠和邵宏渊,一个是降将出身,一个是世袭武将,两人根本尿不到一壶。
虹县城下,两军会师。李显忠提议趁胜追击,直取宿州。邵宏渊却说:"粮草未到,不宜冒进。"话里话外,都是不服气李显忠一个降将爬到自己头上。
2. 将帅失和酿成的惨剧
李显忠火了,当着众将的面说:"你怕死就明说,别拿粮草当借口!"邵宏渊脸色铁青,拂袖而去,第二天就以"军中有疾"为由,称病不出。
张浚在后方急得直跺脚。他派人送去亲笔信,苦口婆心劝两人以大局为重。可李显忠已经杀红了眼,根本等不及。他带着自己的两万人马,孤军深入,直扑宿州。
这一仗开始打得确实漂亮。李显忠用三天时间,接连攻下宿州外围三座营寨,金军大将萧琦仓皇退守内城。消息传回临安,满城百姓都在传:"李将军神勇,宿州指日可下!"
可谁也没想到,邵宏渊那边出了岔子。
他本该率军策应李显忠,结果队伍刚到半路,突然接到密报:金国援兵已从开封出发,三日内必到。邵宏渊一听就慌了,也不跟李显忠通气,直接下令:"全军后撤二十里,等援兵到了再说。"
李显忠在宿州城下傻了眼。他派人去找邵宏渊,发现对方已经退到三十里外扎营,摆明了不想管这摊子事。金军探子把这消息报给萧琦,这老狐狸立刻明白了机会来了。
六月十五,金军主力两万铁骑杀到。李显忠腹背受敌,血战一天一夜,伤亡过半。他派了三批信使去找邵宏渊求援,结果全被金军截杀。等到第四批信使终于突围成功,邵宏渊看完信,只说了四个字:"为时已晚。"
李显忠带着残部,在夜色中突围。这一仗,两万精锐只逃回来不到五千人。更惨的是,刚收复的灵璧、虹县,因为失去策应,不得不全部放弃。
捷报还没送到临安,败报就先到了。赵昚看着那份血书,手都在抖。他把奏章往龙案上一拍:"传张浚进宫!"
3. 帝王梦碎的那个午后
张浚跪在金銮殿上,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赵昚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,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。最后,他只问了一句:"李显忠和邵宏渊,你打算怎么处置?"
张浚叩首:"臣请陛下,斩邵宏渊以正军法。"
殿上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知道,邵宏渊是主和派推出来制衡张浚的棋子。斩了他,等于是跟主和派撕破脸。可不斩,军心怎么稳?
赵昚沉默了很久,最后还是妥协了:"邵宏渊削职为民,永不叙用。李显忠,降三级留用。"
这个处理结果一出,主战派彻底寒了心。李显忠拖着伤腿回到临安,见了张浚,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。他说:"都督,不是我们不行,是这朝堂上容不下真心打仗的人啊。"
张浚没说话,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灌酒。第二天,他上了辞呈。赵昚批了三次都不准,最后张浚干脆称病不朝,把自己关在家里,谁都不见。
主和派趁机发难。汤思退联合十几个大臣,联名上书弹劾张浚"轻启战端,丧师辱国"。朝堂上又是一通激烈争吵,吵到最后,赵昚实在受不了了,当场昏厥过去。
醒来后,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:跟金国议和。
隆兴二年十月,南宋与金国签订协议。条款很屈辱:改称臣为侄,每年增岁币二十万,还要割让海、泗、唐、邓四州。消息传出,临安城里哭声一片。
赵昚坐在养心殿,一夜没说话。第二天早朝,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:"这二十年的岁币,朕会用二十年的励精图治来补回来。诸位,走着瞧。"
4. 儿子带来的新麻烦
从那以后,赵昚像是变了个人。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治国上,减免赋税,整顿吏治,选拔人才。史书上说这段时期叫"乾淳之治",老百姓日子确实好过了不少。
可私底下,他一直没放弃北伐的念头。每年秋天校阅兵马,他都要亲自上马,跟着队伍跑上一圈。太医劝他保重龙体,他总是摆摆手:"朕这身子骨,还能再打十年。"
问题是,儿子不这么想。
太子赵惇,从小就跟父亲不一样。赵昚喜欢舞刀弄枪,他喜欢琴棋书画。赵昚最爱看兵书,他最爱看诗词。父子俩坐在一起,经常半天说不上。
淳熙十四年,发生了一件事,彻底把父子关系推到了冰点。
那年秋天,赵昚又提出要北伐。朝堂上又是一阵争论,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。关键时刻,太子赵惇突然站出来,说了:"父皇,儿臣以为,当今之计,应以修养生息为重。"
赵昚当场愣住了。他看着儿子,那眼神里有失望,有愤怒,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。最后,他只说了四个字:"退朝,退朝。"
从那以后,父子俩之间多了一堵墙。赵惇知道父亲对自己失望,索性也不再讨好。他开始频繁接触主和派大臣,在朝堂上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势力。
宫里的太监都看出来了,这是要出事的节奏。
淳熙十五年,赵昚病了。这次病得很重,一连三个月下不了床。太医诊断是积劳成疾,需要静养。可赵昚躺在床上,满脑子都是那些还没完成的事:北伐,还有北伐。
赵惇每天来请安,父子俩还是说不上几句话。有一次,赵昚突然问:"你真的觉得,北伐是错的?"赵惇想了想,说:"儿臣只是觉得,有些事,急不得。"
赵昚叹了口气,没再说话。
5. 主动退位背后的无奈
淳熙十六年正月,赵昚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:禅位给太子。消息传出,满朝哗然。大臣们纷纷上书劝阻,说陛下春秋鼎盛,正是大展宏图之时,怎能轻言退位?
可只有赵昚自己心里清楚,他是真的累了。
这二十七年,他起过太早,睡过太晚,操过太多心,受过太多气。那场失败的北伐,像一根刺,永远扎在心里。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完不成这个心愿了,可他更知道,如果再不放手,父子之间这道裂痕,会越来越深。
更重要的是,他看出来了。朝堂上主和派的势力,已经大到连他都压不住了。赵惇跟这些人走得近,将来继位后,肯定会延续和谈政策。与其等到自己死后,他们父子对着干,不如现在就把权力交出去,还能保持一点父子情分。
二月初三,赵昚在太极殿召集群臣,正式宣布退位。他说了一番话,大意是说自己年老多病,不堪国事劳累,太子贤能,可以托付江山。说到最后,这个在战场上从不掉泪的铁汉子,眼圈红了。
赵惇跪下接过传国玉玺,手也在抖。他知道,父亲这是把一副烂摊子交给他了。金国虎视眈眈,国库空虚,朝堂党争激烈,哪一样都够他喝一壶的。
退位后的赵昚,搬进了德寿宫。这座宫殿原本是宋高宗退位后住的地方,现在轮到他了。讽刺的是,当年他接受养父禅位时,满心欢喜,觉得终于可以大展拳脚。现在轮到自己退位,才明白当年养父心里有多苦。
头一个月,他还能坐得住。每天种种花,养养鸟,看看书,倒也清闲。可到了第二个月,他就坐不住了。宫里的太监说,太上皇每天都要问:"今天朝堂上议了什么事?"
赵惇知道父亲放心不下,每隔几天就会来德寿宫请安,顺便汇报朝政。可每次说到关键处,父子俩总会因为意见不合,弄得不欢而散。
淳熙十六年六月,金国使臣来访。赵惇按照惯例,准备了厚礼相送。赵昚听说后,气得把茶杯都摔了:"这么下去,大宋的脊梁骨都要被你弯断了!"
可他也只能在宫里发发脾气。朝堂上的事,他已经管不了了。
6. 晚年的遗憾与释然
绍熙元年,距离赵昚退位已经过去两年。这两年里,他眼睁睁看着儿子一步步走上主和路线,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。可他也明白,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必然。
南宋立国七十年,打打和和,和和打打。到头来,朝堂上主和派占了上风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连年战争,百姓遭殃,国库空虚,文官集团不愿意打,武将集团没能力打,就算自己还坐在龙椅上,又能改变什么?
这一年秋天,赵昚病情加重。太医说是心疾,药石难医。赵惇每天都来守着,父子俩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会儿话了。有一次,赵昚突然问:"你恨朕吗?恨朕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。"
赵惇摇摇头:"儿臣不恨,只是心疼父皇。您这一辈子,太累了。"
赵昚笑了,那是这两年来第一次真心的笑。他说:"朕这辈子,就做了两件事,一件成了,一件没成。没成的那件,你也别勉强,顺其自然就好。"
绍熙五年六月,六十八岁的赵昚在德寿宫去世。临终前,他让人把那份当年没敢签的北伐诏书拿出来,看了很久,最后亲手烧掉了。
火光映在他脸上,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,此刻显得格外平静。或许在那一刻,他终于放下了。有些事,真的不是一个人努力就能做到的。时势如此,人力有穷,认了也就认了。
赵昚这辈子,从三十六岁登基,到五十三岁退位,在皇位上坐了十七年。如果算上退位后的十五年,他参与国政的时间长达三十二年。这三十二年里,他错过吗?错过。后悔吗?肯定后悔。可如果再来一次,他还会选择北伐,还会选择那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。
因为有些事,不是为了成功才去做,而是不做,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。
